每当谈及伊朗电影,总能列出一串诗意与现实交织的佳作,它们像是黄沙中的碎金,隐秘却熠熠生辉。能让人屏息凝视、回味无穷、充满哲思的银幕瞬间,往往屈指可数——
比如《樱桃的滋味》。在荒凉的丘陵间,巴迪先生驾驶着车,试图寻求一个帮他赴死的人,风沙扑打着车窗,像是命运在叩问生的意义……尤其是那些关于荒原、流浪、沉默与抗争的故事。它们用最简单的电影语言,却触及最深层的命题,让人在凝视中进入哲学的隧道,感受存在的震颤。
今年,第十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“天坛奖”主竞赛单元的入围影片,哈迪·默哈黑新作《涡流》将再次带来这样的体验:一场由长镜头组成的视觉叙事,一场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凝视。
若要理解《涡流》的基因密码,或许需要回溯至哈迪·默哈黑的前作《风的气息》。在那部被釜山电影节金智奭奖加冕的作品中,一位电工穿越伊朗乡村修复电路的故事,被演绎成一场关于善意与命运的当代寓言。
固定机位、近乎消音的叙事、人物动机的暧昧不明——这些元素构成 哈迪·默哈黑 独特的作者签名。当电工为帮助陌生人而偏离既定路线时,观众得以窥见导演对人性光辉的隐秘信仰:在机械重复的日常中,总有一扇门会突然敞开,通往意想不到的神性时刻。
哈迪·默哈黑的作品有着鲜明的作者电影烙印,这会让我们想起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的诗意传统:固定长镜头和人与环境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共生关系。
荒原被框进镜头时,不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伊朗高原,而成为一块承载隐喻的画布:碎裂的岩石是文明的残骸,盘旋的沙尘是命运的涡流,而汽车引擎的轰鸣则成为人类在寂静宇宙中孤独的独白。当观众被迫与主角一同被“困”在漫长的驾驶舱内时,感官的钝化反而让意识的触须无限延伸。
当镜头以近乎凝固的姿态凝视伊朗高原的黄沙与碎石时,时间仿佛被揉碎成无数颗粒,悬浮在干燥的空气中。一辆老旧的蓝色汽车缓慢行驶在无垠的荒原上,驾驶座上的男人沉默如一块被风化的岩石。
然而,《涡流》并非《风的气息》的简单复刻。如果说前作是扎根于土地的现实主义素描,新作则是一场游走于现实与幻象之间的超现实漫游。
哈迪·默哈黑2015年凭《长生不死》在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单元摘冠时展现的魔幻气质,在此片中终于挣脱现实主义的引力。当少年请求司机带他回家治疗受伤的蛇时,叙事开始渗入古老神话的汁液:蛇与蜂蜜的意象,让人想起波斯史诗中治愈与重生的原型。
影片开篇——“或许我们只是,某个在橡树下沉睡多年之人的梦”——为整部作品定下形而上的基调。这或许是来源于波斯苏菲主义的神秘,梦境并非现实的倒影,而是更高真实的容器。默哈黑将这种哲学思考转化为影像语法:旅程中的男人通过墙上的相片不断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来回穿梭。
影片最惊人的笔触,在于它将这种哲学思辨溶解于伊朗大地的肌理之中。当长镜头久久凝视荒原时,观众会突然意识到:那些被风卷起的沙尘,或许正是无数个平行时空的碎片;而汽车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,或许正是某个沉睡之神梦境里的心跳。
哈迪·默哈黑的电影从来不是轻松的娱乐消费品,而是需要观众以冥想状态进入的仪式场域。《涡流》继承了伊朗新浪潮的血脉,却又在神秘主义维度开辟出新航道。
它既像一部用镜头写就的苏菲派诗歌,又像一场关于时间本质的物理学实验。当片尾字幕升起时,你或许会恍惚想起那个关于橡树与梦境的偈语——而银幕上最后那个蓝色的门框,已然成为映照每位观众内心宇宙的镜子。
在这个被短视频与即时快感统治的时代,《涡流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抵抗。它邀请我们暂时摘下现实的面具,潜入那个风沙与残破石房交织的秘境。在那里,每一次呼吸都与大地共振,每一段沉默都是未说出口的祷词。